大而不倒与小微破产:中国信用体系中的两重世界
大而不倒与小微破产:中国信用体系中的两重世界
引言:信用货币体系的内在逻辑
在现代经济中,货币早已脱离了金属本位,进入信用货币时代。信用货币体系的根本特征是:所有货币都来自债务,而一笔债务的偿还,往往又需要另一笔更大的债务来支持。货币发行不再是一个中性过程,而是深嵌于债务扩张逻辑之中。除非发生剧烈紧缩(往往以金融危机的形式出现),整个系统必须持续增长信用总量,否则经济将陷入收缩。
中国也不例外。从2008年之后的大规模刺激政策,到近年来地方债务的层层嵌套,中国的金融体系已经高度依赖于信用扩张来维持运行。但问题在于:在一个庞大的国家中,信用分配不可能均衡。这种不均衡并非暂时现象,而是结构性必然。这就是我们所观察到的“两重世界”:一边是信用无上限、风险可转嫁的大机构;一边是风险集中、资金链脆弱的小微经济体。
为了说明这一结构,我们重点分析两个典型案例:比亚迪与其供应商,以及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。通过这两个对比,我们不仅能看到金融资源配置的倾斜,更能理解中国信用体系运行的核心机制。
一、比亚迪与供应商:稳定币“比亚迪币”的错配世界
比亚迪是中国最受政策支持的大型企业之一。其股价、产能、融资能力,都直接或间接绑定于国家战略目标——新能源汽车产业升级。在这种背景下,比亚迪拥有极强的融资能力:不论是银行授信、产业基金注入,还是资本市场再融资,均能轻松获取。
但与比亚迪紧密绑定的广大供应商,处境却截然不同。以动力电池、零部件、小模组厂商为例,他们往往承担着大量应收账款,账期三个月、六个月甚至更长。而这些应收账款,并不能等同于流动资金。在某种意义上,他们持有的不是人民币,而是“比亚迪币”。
所谓“比亚迪币”,是一种基于对比亚迪信用的延期支付承诺。它的价值稳定性取决于比亚迪的现金流安排和付款意愿。由于比亚迪是战略企业,大概率不会违约,因此“比亚迪币”理论上安全。但对于资金链紧张的小供应商来说,最大的问题不是“兑付是否安全”,而是“何时能兑付”。
在这一结构中,我们看到典型的信用错配现象:
主体 | 风险 | 收益 | 信用工具 |
---|---|---|---|
比亚迪 | 低 | 高 | 可获得大量低成本信用资源 |
供应商 | 高 | 低 | 拿到的是不能即时变现的迪链,“比亚迪币” |
比亚迪通过对上获取国家信用支持,对下延长付款周期,将系统风险转嫁给数以千计的中小企业。这是一种结构性的“稳定币错配”:大企业“铸币”,小企业承担流动性风险,而在宏观统计中这一过程被掩盖在工业增长数据中。
二、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:“准货币”创造的上下游结构
如果说比亚迪是企业层级中的“信用中心”,那么在政府体系中,这一角色由中央政府承担。
中国的地方政府多年依赖“土地财政”和“平台公司”融资运行。在2000年代,这种模式运行良好,因为土地价值快速上升,金融机构愿意接受土地资产作为抵押。而随着房地产市场的结构性转向,这种模式逐步失效。
在货币机制上,中国的基础货币发行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外汇占款机制。中央银行通过购买外汇,向市场投放基础货币,配合数量型工具(如贷款规模控制)与价格型工具(利率引导)进行宏观调控。而实际放贷对象,往往是中央政策支持的国企、大行或全国性项目。地方政府平台融资虽然量大,但始终处于信用边缘地带,政策口径也在不断收紧。
因此,地方政府在过去十年中逐渐发展出“地方准货币”体系:通过地方政府平台公司发行债券,承诺未来财政收入还本付息,从而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货币的融资系统。这些“地方债”广泛流通于银行、信托、资管计划之中,成为中国信用体系的中间层。
然而,中央不担保地方债务这一基本原则,使得“地方币”不像“央行货币”那样稳定。一旦房地产销售下滑、地方收入锐减,这一信用系统便面临兑付难题。当前一些地方甚至出现“半停摆”状态,本质上是“地方币信用危机”的表现。
同样,我们看到结构错配:
主体 | 风险 | 收益 | 信用工具 |
---|---|---|---|
中央政府 | 低 | 高 | 法定货币发行者,掌控宏观政策 |
地方政府 | 高 | 低 | 无独立货币发行权,只能通过平台融资借“准货币” |
更深层的结构性问题在于:中央政府在宏观调控时,通过银行、央企、财政政策等通道进行刺激或紧缩,而这些通道并不直达地方最需要资金的部分。在结构收缩阶段,中央对风险高度警惕,而地方则不得不被动承压。这形成了“中心 - 边缘”的信用层级结构。
三、结构性风险的未来走向
从比亚迪与供应商,到中央与地方,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信用层级系统,其中最上层主体拥有无限信用扩张的能力,而下层主体则承担了流动性与信用风险。
中国信用体系的“强中心 - 弱边缘”结构,并非偶然,而是由以下三点共同决定的:
信用货币的本质:必须不断扩张,不能均衡分布。
政策优先顺序明确:支持国家战略方向的大机构优先。
缺乏市场化的风险定价机制:债务风险无法准确传导和分散。
短期内,这一结构维持稳定的前提是:强信用主体不违约。但这也意味着:一旦上层主体流动性或政策发生剧烈变化,整个系统的风险将以更快速度向下传导。这种“传导”并不是抽象的,它在过去几十年中已经多次真实发生,留下深刻的历史痕迹:
- 1988年价格闯关失败:政府试图通过放开物价改革冲破“价格关”,结果引发物价暴涨和社会恐慌性抢购。
- 1993年北海与海南的房地产泡沫破裂:中央突然紧缩银根,大量开发项目烂尾,民间和地方资金链断裂,投资者巨亏。
- 1997/98年下岗潮:为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及国企改革,国有企业“减员增效”,数千万工人失业,形成社会断层。
-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:中国出口导向型企业受冲击,大学毕业生就业形势急剧恶化,一线城市房价一度下跌。
- 2015年P2P爆雷潮:中央“去杠杆”导致大量P2P平台资金链断裂,投资人血本无归,社会信任体系受损。
- 2023年后房地产全面下行:以恒大、碧桂园为代表的房企债务危机蔓延,大面积烂尾楼与高失业率并发,年轻人信心下滑。
这些历史事件表明,基层并没有真正掌握自己的风险敞口,而是被动承接了宏观层面的流动性调整与政策转向的全部代价。一旦上层信用链断裂,风险就会像滚石下坡一样,迅速砸向最脆弱的参与者。
结语:理解“两重世界”,也理解增长的代价
中国信用体系中的“两重世界”并不神秘,其本质是信用货币体系在非均衡结构中的具体体现。我们无法单纯谴责比亚迪或中央政府的角色,因为他们承担着系统稳定的责任。然而,在每一次宏观调控、政策调整背后,总有人承受风险集中与流动性短缺的后果。
要真正理解中国金融风险,就必须跳出“道德评判”的视角,从结构出发,看到这一体系如何运行、为何不平衡、以及这种不平衡的系统逻辑。只有如此,我们才能在风险来临之前,做好准备。